走出藍色禁錮
在家人百般勸說帶強迫之下,他終於隨著母親前來。
母親在電話中告訴我,兒子被精神科醫師診斷為憂鬱症,正定期接受心理治療,但是除了始終不肯按時服用藥物外,最近更出現了自殘的現象,令家人甚為憂心。我向這位母親說明對於這類病症,催眠只能 視為輔助性協助,當事人仍必須接受專科醫療,母親同意之後便隨即確認了預約。
憂鬱症患者拒絕服藥的情況並不罕見,除了由於其副作用會令某些人感到特別不適之外,藥物雖改善了當事人情緒上的低潮,卻也如同扼殺了他們內在早已習以為常的一部份,這種喪失自我的不安與不適,經常使得個案寧願選擇庇護於現況之中,也不願被藥物 作用所〝干擾〞。
真正棘手的是,個案前來若非出於自願,往往因為缺乏強烈的意願,使得康復失去其必要的基礎,若是當事人本身再對催眠已先存有抗拒, 諮商過程將更為滯礙多阻。既知如此,在接受其預約的同時,我自然也作好了心理準備。
果然,才剛坐下,他便露出一付十分不耐,隨時候教的模樣,對所有詢問幾乎不作回答,他的母親見狀則在一旁忙著代為答應。我示意請母親暫時離開之後,注意到他開始左顧右盼起來。但在接下來的談話中,他則依然故我,對所有的問題,僅以點頭或搖頭的方式回應。當被問及父母的婚姻狀況時,他 終於衝口而出:「你們怎麼都問這種問題!」顯然,他正將一直被強迫接受心理治療的怒氣以我為轉移對象丟了過來。看看時間,一小時已經過去,卻仍幾無所獲,此時,我除了告訴自己要更冷靜處理個案的防衛與對抗心態之外,也暗自祈求上天眷顧這個受了傷的靈魂。頓時,心中忽有靈光乍現。
「你可以走了。」我說,接著便低下頭來,處理其他事情,任尷尬的死寂凍結在諮商室中。「不是要催眠嗎?」一陣詫異之後,他終於開口,氣息顯得異常急促。「你看起 來很好啊,似乎對人生也很滿意。你可以走了,不要浪費彼此的時間」,「我也不收任何費用,你把錢留著去買『百憂解』吧!(他正在服用的一種抗憂鬱藥物)」
「可是...」,他的眼眶泛起紅光,「我不想一輩子靠吃藥過日子,再這樣下去,我真得受不了,我會自殺。」說著他掩面啜泣起來。此刻,我才驚覺到在他雙手露出的小臂上,留有不下十個深邃的煙疤與錯綜的刀痕,一時之間恍若目睹了煉獄一景。屏住心中的不忍,我緊握住這一線生機,把下面的話一口氣說完。
「那你要先準備好差不多二十萬喪葬費用,既然要死,不要再給家人造成負擔;死的時候別搞得自己支離破碎,更別殃及無辜,那都是很遜的死法;還有,剩下的百憂解記得留下來,放在明顯的地方,你的家人之後很可能一輩子要靠它們過日子。」說畢,我在他的資料表上畫 了一個跨頁的大╳,闔上了資料夾,做狀起身離開。
「我很痛苦,活的好痛苦,我也死過,(搖著頭...)我不要...我不想死...」。他母親在電話中並未透露他曾有過自殺的行為(後來才得知他有過多次自殺獲救的 記錄)。「...幫幫我...救我...」,他轉而嚎啕大哭,顫動的身軀,似欲抖去沉重的悲傷。終於激起了他轉變的意願,我見機不可失,深深吸了一口氣。
「閉上眼睛!」我以訓令式的口吻大聲地說,這種方式通常能使激動的當事人於瞬間自紊亂的意識中抽離,進入一種專注的狀態。「我要你看著你的悲傷.......瞪著它.....好好抓住 .....別再讓它們來去自如....叫它們全部出來,去感受...準備去經歷它」。當我們主動去面對並接納負面情緒時,它們便會失去主宰的力量,迷霧一旦散去,問題的核心才會有跡可循。「深呼吸...深深的吸氣...慢慢吐出來...」,我逐步引導他進入更深的催眠狀態,看看到底是何方神聖,能把眼前這位二十多歲的年輕男子搞的生死不得。很快地,它們便一一現形...。
那是他七歲那年,父親患了重病住院,母親幾乎必須日以繼夜的工作以籌措龐大的醫療費用。突有一個凌晨,他被某位親戚搖醒,說媽媽出了車禍,接著似乎是強行將他帶走,至該親戚家中暫住。在催眠中,他開始如小孩般竭力哭叫,雙手使勁撥著自己的衣領, 口中喊著:「放開 !我不要去...媽媽...你去那裡...爸...媽媽...回來..回來...」,語氣由驚惶,絕望,轉為令人悚然的憤怨。
他在親戚家一住就是三年,直到父親過世,才回到家中。親戚雖然家境不錯,卻無法提供家中獨有的安全感與愛。從被帶走的那一刻起,小小的心靈就認定世界上再也沒有人會疼他,保護他,包括「狠心的」母親與「棄他而去」的父親。爾後即便回到家中,卻似乎再怎麼也喚不回內心已然逝去的歸屬感。
在青少年階段,他便藉故離家,住在學校宿舍中。性格已略帶孤僻的他,在人際關係中更是倍受挫折,也曾因此而闖下大小禍事,終究引致更多來自於周遭的唾棄與不恥,...漸漸地,他終於下意識地決定要完全封閉自己,從此與外界隔離,以避免再受傷害,也不會再因失控而傷害 了別人。對他的潛意識自我來說,這是第二度遭到了「遺棄」,之後,生命品質自然更是每況愈下,終至如今難以收拾。
完成了適當的處置之後,我引導他醒來,結束第一階段的諮詢。在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,他露出了「清楚」的笑容,臉龐所散發的光芒,更與之前判若兩人。這時,我開始覺得自己微有心神透支的癱軟感。
母親當然見到了愛子的迴異,欣喜中也詢問是否需要再來。我望著當事人說:「××,是你的生命,要不要好起來,你要自己作決定........如果你決定再來,也希望能聽到你自己打電話來預約 時間。」儘管我知道,類似個案,往往必須經過多次諮商,才能確保不再「故態復萌」,但仍刻意將主導權交還給當事人自己,鼓勵做出積極自主的言行,能幫助當事人尋回對人生的掌握感,也自我強化康復的意志。
在他們走後,我閉目養神了好一會兒,回想著整個戲劇性的過程,結果總算令人滿意,但是對於他會不會再來,則全然沒有把握。我深知,個案可能會藉各種理由而選擇中途放棄,畢竟,「康復」也代表著從此必須如實體驗現實中的冷暖,面對無盡的變化與未知,而相形之下,在 既有的禁錮之中存活似乎遠較安適。
在稍事休息後,便又投身於工作之中,其後數日,也無暇對那天的事多做思量,直到兩個星期後才想起並掛念著這位朋友的 近況,對於自己當時沒有極力勸使他繼續接受諮商,感到有些懊惱。
三天後的一個早上,踏進工作室時,桌上的電話正鈴鈴作響,接起了電話,話筒那端傳來的是青春昂揚的聲音:「程老師嗎...我是××...我想了很久...你星期五晚上有沒有空...我相信自己 可以走出來....我希望能更好.......,我要去找工作....把書唸完....」
掛上電話,我向窗外望去,今天的仙跡岩,似乎別具生趣,看著他資料表上的大╳,我又想起了那一天......
《諮商室的春天》/作者:程旭http://www.margahealing.com/healingroom.ht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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